【钟若】应似飞鸿踏雪泥(15)

       为了表明诚意及彰显武力,若陀是需得一起的。

       只是二人皆为千征百战之辈,肃杀气息浓厚,未免显得过于咄咄逼人,还需一个性情亲切的作为调和。

       马科修斯需驻守璃月,不可;留云及移霄太过耿直,不在考虑范围内;削月敦厚而稍显死板……最后,摩拉克斯选中了阿萍。

      “那我呢,帝君,这次结盟我可是大功臣啊,怎的不带上我?”理水委屈道,不等正主回应,若陀先笑着拍了拍他肩膀:“你是态度可亲,但就是亲切过头了,心眼也同样。”

       他不禁回想起刚到璃月时理水配合摩拉克斯做局那“念唱做打”的工夫,真真是炉火纯青。

       理水也就是随口一说,众人不再多言,璃月这边又去过两回信,双方敲定好会谈的时间及地点,及至那一天,摩拉克斯便带领若陀和阿萍穿过云来海往东北方去。

       在此前璃月方已梳理过一遍会谈时需要商讨的条件及必要的权益;何况璃月武力强盛,境内矿脉众多,又精于锻造业,桩桩皆为对方所急需,结盟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就看能争取到什么程度,因此路上三人心情都颇为轻松。

       会谈地点位于尘之魔神领地靠近云来海的一片滩涂上,对于预备盟友的善意,他们也投桃报李,在距离目的地五里左右时就从天上降下,改为步行前往。

       时值年末,万物凋零,目之所及皆为一片萧索景象。若陀同摩拉克斯并肩而行,阿萍步距小些,和他们隔了一步远。四野空阔坦荡,藤黄的草叶畅通无阻地绵延开去,直到与遥远天际相接。

      “此处实乃得天独厚的耕种之所。”

       璃月也有平原,但分布破碎,每一块都逼仄地挤在重重山峦间,哪有这样豪爽的气派。若陀刚说完,浓郁的幽香扑面而至,一片梦一样缥缈的花田随即取代了方才寂寥的枯黄。估量一下,那片花田就是会谈的地点了。

      “这位尘之魔神倒是好雅兴,”阿萍拊掌,“我有预感,今日之事必将顺利成行。”

       摩拉克斯与若陀都颔首同意,可不是么,若非对此次结盟同样上心,哪会选这么一处难得景致。三人步伐也轻快起来,不一会儿就踏入这片花田,早有一道身影伫立其间等待着。

       那是一位少女面貌的魔神,容貌清丽皎洁,一双眼睛尤其明亮,偶尔闪过狡黠的光,与包裹手臂的大袖子一并透出股活泼泼的意味。她右手托着枚造型特别的石锁,率先向前走一步,“久等诸位了——我们都知今日所为何事,不必多言,请问哪一位是摩拉克斯?”

       对方一来就切入正题,璃月这边也不多话,摩拉克斯上前半步回答:“是我。阁下就是尘之魔神,归终?”

       归终道:“正是。”随即便朝摩拉克斯做了个请的动作,若陀对归终干脆利落的举动很有好感,一道目光投在他脸上,若陀转过脸,对上摩拉克斯的视线。两双形状相似的瞳眸互相交换过信息,摩拉克斯就随归终走到一边密谈。

       若陀与阿萍都会意地不再关注那边的情况,转而聊起脚下的花田。

      “此花身姿风流,苍梧缥清,真是犹若琉璃美人一般,待知道了名字,我必移几株到洞府中养着。”

       阿萍哈哈笑道:“这么快就起了心思,你的古树树种呢?”

      “那就是超脱寻常花木的意义了。”

       寒风瑟瑟,大片澄澈毓净的花朵浪潮般起伏,半透明的浅蓝氤氲着,像是挽起了昨夜的一捧清光。若陀不禁念:“有色同寒冰……”

      “无物隔纤尘。[1]”

       若陀和阿萍回头,摩拉克斯正朝他们走过来,归终则遥遥站在原地,“这么快就谈完了?情况如何?”

       要说不顺利,摩拉克斯也不可能有心思续下句,但他的神情又并未透出事成后的喜悦;最后还是说了一句:“已谈妥了。”

       大袖子晃荡起来,归终轻快地跑到两人面前,笑盈盈一拜,“方才还未正式与二位寒暄呢,我名归终,忝为此地之主,想必阁下就是若陀龙王了?”

       这自然而然的语气……若陀有些明白摩拉克斯的反应了,他回以一礼:“确是本人。”

        归终又将脸转向阿萍,阿萍直接了当道:“道号歌尘浪市,俗名阿萍。”

      “好,好,”归终点头,手一拍,“既已互通姓名,以后的日子就请多担待了,盟友们。”

 

       次年一月,璃沙郊受灾百姓分为数批,在仙人及千岩军的保护下先后迁至内海对岸尘之魔神的领土,不,如今应该叫做归离原。在那里,他们会得到属于自己的一块土地,开启自己远离故乡后新的人生。

      “不想立下正式的契约?真乃奇人也。”若陀对身旁的摩拉克斯道,他手中还拈着一支淡蓝色的花朵,那天和谈结束后他经归终同意摘下一束,也由此知道了它贴切的名字:琉璃百合。

      “不论归终内心如何考虑,至少有一项可以肯定:她对这次结盟充满信心。”摩拉克斯分析到,后背忽地被拍了几下,“这是自然,毕竟契约之神的名号无人不晓,要是只凭没有落为白纸黑字就随意悖改,这几千年的信誉可就一朝化为乌有了。”

      “若陀。”摩拉克斯无奈地念他的名字,也知道自己的威严在此人面前从来起不到什么作用,果不其然,若陀将琉璃百合往对方怀中一扔,只留一点娉婷的尖在衣襟外,花朵在神力的加持下即使离根好几日也未损半分颜色,他朝摩拉克斯笑笑:“从战场上下来再继续说,我先去前军坐阵。”

       岩龙悬于空中,越过无数人的头顶往自己麾下军队而去,理水计算着时间,见预计攻打的时辰快到了,快步走至摩拉克斯身边,“帝君,离寅时不到一炷香了,你看……”

       摩拉克斯收回朝前远望的目光,又将琉璃百合从领子上摘下,一丝不苟地放入袖中,这才对理水道:“通知各位队将,让他们的枹鼓做好准备。”

       理水应声退下,不久,天蒙蒙亮起来,军中次第响起一阵阵鼓声,军阵随鼓声开始移动,云层间泄下的几道日光照在战场上,黑压压的军队不断向前,直至对上另一片同样漆黑的浪潮。

 

       岩之魔神与尘之魔神结盟后,原璃月一方承担下主要的外部压力,逐步清除威胁归离原稳定的势力,之前攻打归离原的金之魔神首当其冲,待璃月吞并他的领土班师时,春风已将整片云来海都吹绿了,无数新垦的水田在大地上码出形状不甚规整的巨大水镜,天气不好时像镀了一层闪亮的银,天气晴朗时就映着蔚蓝的天,上下皆为一体,白鹭偶尔自其间掠过,一伸一点,勾动串串浅淡的波纹。

       那日琉璃百合盛放的原野上建起了一座小庙。虽说和谈到最后也没有立下正式的盟誓,但摩拉克斯实在是无法习惯这样随意的作风,双方妥协下,就将这座庙宇作为结盟的标志,供奉那日归终带来的石锁——尘世之锁,以此信物见证未来千年存续的契约。

       其实这之后还出了些小小的问题,归终在会谈时豪气万丈地将自己的尘世之锁作为结盟的信物,但她一时忘了自己日常还有很多使这法器的时候,仙神们商谈之下,决定在庙中造一个虚像,归终要用到时就以虚像代替,待用完了再还回去,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凡人们一直都没能发现其中隐情。

       归离原的原住民与璃沙郊迁来的百姓在时间中开始互相融合,联盟中各人的权力及义务也随着形势变化而改变,摩拉克斯拿到了绝大多数的军事指挥权,归终则被分予原璃月部分庶务的处理权力。削月负责与她对接工作,几个月相处下来对归终的好感与日俱增,天天与活泼爽朗的新朋友共事,又能互相分担公务,这可比以前在原璃月时轻松多了,导致当他听到摩拉克斯回来的消息时还不自觉地流露出遗憾的神色,一想到要面对师父那张看不透情绪的脸和随之而来的一应收尾工作,他就一阵阵头疼。

       归终善解人意地包揽了部分慰军的工作,“此战旨在保护归离原的安全,如今千岩军得胜归来,我以前治下的百姓们皆是感激不尽,请诸位容我领下此事,以全他们的一番心意。”

       她办事用心,慰劳流程进行顺利,摩拉克斯与若陀受她相邀一并坐下观看劳军仪式,也是连连点头,直到来到了这一刻。

       台下的孩童们嘻嘻闹闹地挤作一堆,若陀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习惯性地转头去找摩拉克斯,对方恰好也转过头来,两人视线相接,他向摩拉克斯眨一下眼,摩拉克斯面色深沉,回以一个郑重的摇头。

       他也不太清楚这突然杀出来的新环节意欲何在。

       归终在一边旁观这二位你来我往的,几乎快要笑出声,但三人自和谈结束后就没再见过面,比不得与削月留云他们熟悉,她最终还是维持住了仪态,“这一项是我擅加上的,就由我讲解一番吧。”

       她对集中到自己处的两道目光回应道,“千岩牢固,重嶂不移,千岩军百战百胜,实为勇悍之师,但如好弓需一紧一松才能长久,将士也是如此。”她点点那些孩子,“这些童儿都是千岩军军属,我选出其中胆大且健康的,让他们在此欢庆的时刻和甚少谋面的亲人相聚,想必对两方都是一种宽慰。”

       的确如此。以往战斗后军中都会适度宽松一番,譬如取消平日操练、增加休沐天数等等,请戏班来军中搭台子也是有的,但让孩童们来到军营中还是第一次。对于摩拉克斯及若陀两位魔神而言,即使千岩军是凡人中的佼佼者,论单个儿的体魄还是称不上强大,聚集成阵才是发挥威力的正确方法,何况是那么小小一名孩童,看着都怕碰碎了,遑论用他们来成什么事。

       只是归终是盟友,想必也有自己的见解,他们便没有出声。孩子们尚没有什么大动作,台下围着的军人们找到了与自己相似的小脸,一个个眼圈泛红,但无论组织者如何相劝都没有迈出一步。归终疑惑了会儿,恍然大悟,转头看向身旁两位。

       摩拉克斯与若陀面面相觑。

      “方才想事情的时候,你是不是脸黑了?”若陀和摩拉克斯咬耳朵。

      “认识千多年了,我有没有那习惯你还不清楚吗?”摩拉克斯也倾过身,面色不动,“将士们应是看你不同意的模样才没敢动。”

      “我怎么不同意了?况且璃月谁不奉岩王帝君为尊,他们是看你的脸色行事呢。”

      “近百年我都未曾掌兵,县官不如现管,若陀元帅,这些都是你提拔起来的人。”

       耳边幽幽一阵叹息,归终终于受不住这尴尬的场面了,“二位,还请亲身垂范吧。”

       面对两人猛然转过来的头,她笑道:“与民同乐,这可熟悉?”

       对啊。印象中除了与千岩军共处,这位化身市井也是一副大爷样,背着手赏景似的,若陀想着就笑了:“是早该如此了,烦劳你提醒。”谢完就站起身,一把揪住摩拉克斯的袖子把他往台下带。摩拉克斯盯着把自己衣管扯到变形的手,心中念:的确不好当着凡人们的面拉拉扯扯,到底还是与若陀一同走下台来。

 

       孩子们被告诉说要见自己的亲人,一个个皆雀跃不已,但被领到场上很久也没等到围坐的千岩军中有亲人冲出来将自己抱住,都有点恹恹的,此时遇到两个走上前来的高大男子,立刻眼巴巴地将他俩围紧了。

       衣服是自己没见过的闪光的料子,脸也和神仙老爷一样好看,而且身上的……什么来着,总之比进军营以来见到的任何一个人都有架势多了,看着比大花脸还厉害哩!年纪大点的倒觉出不对,但年纪小的早耐不住了,他们已在年岁中忘了自己血亲的模样,既然这两人脸上带笑,就应该是谁的阿兄阿耶,一个个嘴里胡乱叫着往他们怀里倒。

       摩拉克斯看着最前面的小孩要摔在地上,眼角一抖,俯身将她抱起来,轻若无物的一小团窝在怀里,当真是随便一捏就要坏了。还没适应这重量,双腿又挂上来几个,岩之魔神自统领璃月以来从没有这样近距离与人类接触,在祭庙接见各姓耆老时都是隔着几步远被虔诚敬拜,即使是千岩军,最多也就是拍肩拍背之类,一时僵住不动了。

       去看若陀,他也是如此。虽然比摩拉克斯好些,与铁匠们代代有私交,但也是没有这样热情放纵地接触过人类的。若陀全身上下挂满了人,被小手小脚扒着,他想起一道留云创出的菜式,名为“天枢肉”,晶莹红润,柔若无骨,在筷子上颤巍巍晃悠悠,轻轻一夹,汁水就从开口处流下来。

       他们互相望着,站在孩子堆中,却像身上各压了座龙脊雪山一般。千岩军们终于动了,他们冲入场地中央,满头大汗地从两人身上把自家孩子扒拉下来,一边口中不停恕罪。若陀终于彻底从软肉的包围中解脱,却见摩拉克斯怀里还剩了一个小姑娘,不禁道:“这是……还在品味余韵?”

       摩拉克斯又恢复了从容不迫的模样,他颠了颠怀里的孩子,小姑娘就咯咯笑起来,“刚开始是有些不适,但细想也不失为一种难得的体验,颇为新奇。”

       若陀同情地看了一眼垂手站在摩拉克斯身后的中年男人,这位父亲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女儿,但小孩望一眼摩拉克斯,又望一眼若陀,眼睛亮亮的,早把自家阿耶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怀里一暖,若陀下意识接住,小姑娘就被转移到自己手中,他抬头对上摩拉克斯的视线,“如何?”那双深长的金目笑着。

       若陀闭上眼,认真感受了一番。

      “算是感受了一番不应有的含饴弄孙之乐?”

       拼命压抑的笑声自看台上传来,归终看了一场好戏,终于忍不住歪在座位上笑起来;看台下,将士们拥着他们的孩子们,或相拥而泣,或喁喁诉说久别之苦。摩拉克斯与若陀并肩看着,一人问:“你看到了什么?”

       于是另一人便答道:“我看到了万家灯火。”

 

[1]:出自 韦应物《咏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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